一個農民讀者讓我淚流滿面
(周英貴在填寫自己的地址,希望雜志能準時寄到他的家。我想,我們的雜志從此以后就是他的期待,或者說是一種希望。)
一個農民讀者讓我淚流滿面
BY\《城鄉致富》\楊艾祥
(一)
從三峽腹地的一個小山村,趕到涪陵城外的火車站,并非易事。他還要在重慶新修建的火車北站轉車,然后再在高樓林立的重慶城里,找到上清寺這個地方,以及這棟叫中安國際大廈的辦公樓,才能從進入《城鄉致富》雜志的編輯部。
周英貴最終決定趕到重慶,到《城鄉致富》雜志編輯部的時候,他是帶著希望的——致富的希望。一周前,他曾經背著他的家人,一個人上路,步行10多里山路,搭上一輛破中巴,然后從涪陵城里再走10多里的路,最終花10元錢,買了火車票,最終到了重慶,幾經周轉進入了中安大廈。
但是,那一天,他失望極了。
中安大廈的保安告訴他,今天是周末,沒有人上班。但是,他不信。他穿一件藍色的肥大中山裝,里面的單薄毛衣布滿破洞,腿上是一條淡藍色的褲子,腳上則是一雙軍綠色的膠鞋。他的頭發已花白零亂,雙手布滿老繭和裂紋,在他那張平常的老臉,擁有在中國鄉村里隨處可見的混濁雙眼。
保安也動了幾分惻隱之心,于是,他帶著他到了《城鄉致富》雜志編輯部的辦公室。
果然,辦公室門緊閉。他長長地嘆氣,然后靜靜地離開。
回到在涪陵老家,種地還是種地。但是,那一周,他突然很有干勁。我們知道,人是因為有希望才活著的。
于是,在11月23日的時候,他再次上路了。此前,他戴上老花鏡,仔細查看了日歷,11月23日,不是周末。
當下午4點13分的時候,他輕車熟路地進入《城鄉致富》雜志編輯部的時候,他是激動的。辦公室里的人都在。
他進門之后,先是放下了手中的擔子——兩個蛇皮口袋,然后,對我微笑。在這棟大樓中出入的人,多是俊男索女,對于眼前的人,我只會想到,他是來收廢品的老伯。
但是,當他慢慢解開蛇皮口,然后從里面掏出一本,11月號的《城鄉致富》雜志的時候,我知道,他就是一個帶著致富夢想的農民;一個讀者,一個我們必須為之服務的讀者。
于是,我起身,給他倒水,安排坐處,然后聽他的講述。
(二)
他聲音洪亮,語速極快,我乎聽不懂他說的是什么?濃厚的鄉音中有夾雜著激動的情緒。最后,他打開了那本我們編輯的《城鄉致富》雜志,我看到,他把雜志畫得“亂七八糟”,最后,他指著雜志上的幾個廣告,自言自語,然后把期待的目光對準了我。
他指著的幾個廣告,都是和農民致富相關的項目。這些項目都是一個類型的——來料加工。
一個是加工木箱的,廣告上說,你不需要任何投入,只需要把原材料拿回去,根據廠家的需要生產即可。生產完后,廠家要高額回收。
還有一個是加工香的。
我看到,周英貴在這兩個廣告上,畫的筆跡最深。我知道,他對此是有想法的。
對于來料加工類的致富項目,我個人是不太推薦的,特別是推薦給周英貴這樣的基本沒有技術,更沒有法律保障的農民的。這樣的項目,我個人最大的憂慮是,如果你買了材料,而廠家回收的時候,說你的生產不合格,你怎么辦?而你自己又銷售不出去。
我給周英貴的解釋,差不多用了一個小時。他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
可以理解他的“麻木”:他是帶著希望來求助我們的,他肯定已經決定要做這個項目了,現在之所以沒有最終下叉,是因為我們能給他一個“確認”,畢竟這次投入,也許會讓他傾家蕩產。而對于之所以來咨詢我們,除了獲得我們的支持外,最大的希望也許是我們能給他經營上的建議。
但是,事實是相反的。我居然建議他不要搞這樣的項目。
周英貴坐在我的對面,汗水不住地往下流,我給他遞了好幾此餐巾紙,都被他拽得緊緊的。然后長長的嘆氣。
我知道,他的這次一次嘆氣,比一周前因為沒有見到我們時候的嘆氣,顯得更無奈。
他失去了希望。
我和編輯部的同事,都很為難,一方面給他解釋,來料加工項目的風險,另一方面,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顆失望的純真的心。
我們決定送給他更多的雜志,我到庫房也沒有找到幾本,于是把幾期《商界》也送給了他。
然后,他從有著無數破洞的毛衣里面,掏了又掏,最終翻出了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100鈔票,他要訂閱一年的《城鄉致富》。
我知道,他又有了一絲希望。這是一個農民對夢想的堅持,我肅然起敬。
(三)
我無法表達對這一事件的復雜情感,在一個由無數規則構建起來的現代世界里,它洋溢著魔幻現實主義的味道,然后讓我久久不能忘懷。但是,對于我這樣一個從黃土地上走出來的農民的兒子來說,我甚至沒有勇氣來對這個事件做一個記錄。
我害怕他把我的記憶帶到農村,我沒有勇氣去正視這個世界。或者說,我很慚愧,我為生我養我的農民和那片土地貢獻太小。
一直到10歲,我一直生活在鄉村。我生活的周圍,有著無數個周英貴,他們老實、本分,但是又有著天生的致富追求。但是,這些夢想總是壓抑著,即使渴望去做,也是偷偷摸摸的。
比如周英貴,他在某一次到城里幫人干活的時候,偶然發現了《城鄉致富》這樣一本雜志,如獲至寶。只有小學5年級文化的他,是偷偷摸摸看完這本雜志的。他害怕人笑話他,農民還裝什么知識分子?
然后,他又偷偷摸摸地上路了,去為自己發現的致富之道而實踐。他不敢告訴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他害怕失敗,害怕失敗后被人嘲笑。
當然,這樣的偷偷摸摸,也夾雜著某種自私。他希望在別人還沒有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就已經在這個群體中出人頭地。
10歲的時候,我離開村子,到縣城讀書,再后來,我從縣城考上大學到重慶讀書,再后來,我還一度在首都北京的頂級寫字樓里辦公。
在農村的新一代成員中,我是為數不多的幾個離開那個小鄉村的人。如果不是有其他原因,每年,我總要回家。
從重慶坐火車到黔江,當然,火車還是最近一兩年的事情,5年以前,更多的周英貴別說看到火車,甚至可能沒有聽說過火車,聽說也來源于那些和我一樣年齡的,不甘一輩子修地球的新一代周英貴們在廣州、上海或者是福建打工回來后的描述。
我的每年回家,幾乎都是在春節前后。如果不是為了父親,我真不愿意回去。
我回去的唯一目的,其實就是一次作秀。我的回去,或者是帶著老婆的回去,是要讓周圍的周英貴們知道,我的父親還有一個算是爭氣的兒子。我知道父親是喜歡面子的人,就和周英貴一樣的。
當然,我也喜歡看他因為有面子,而高興得一口氣喝半斤白酒的樣子。
盡管如此,我還是不喜歡回家,盡管父親總是有著殷切的希望。
那個山村總是陰郁寒冷,道路總是泥濘,我甚至害怕從小非常喜歡的狗。我在城里娶的老婆更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她甚至為該叫某個親戚的稱呼而憂慮,她也擔心被周英貴們圍著看,然后竊竊私語地討論她。
在家鄉,熱鬧是唯一的補償。即使我不回憶,在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臉蛋或者是背影中,總有人提起我的故事,然后,讓我的思緒在這些低矮的房屋和俊朗的高山中游蕩。
每一次回鄉的間隔都在加長。每一次回鄉都在拉開我和周英貴們的距離。
我在想著是否要在學歷方面時候還要有所提升,或者是要不要再買一套房子來投資的時候,而周英貴和他們的繼任者們則在考慮,土地越來越賺不了錢,是出去打工碰碰運氣還是就在本地找一個適合的項目來做做。
盡管,無論是打工還是做項目,都可能讓他血本無歸,甚至是傾家蕩產,但是,他們愿意,那是希望。而只守著土地卻沒有希望。
(四)
我腳上的泥土越來越少,但是眼里灰塵越越來越多。盡管來自田野,但是那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周英貴們,我在自己的情感空間里,我總是自然或是不自然地進行著刪減,甚至不愿意去打開這樣的思緒。
我吃宮爆雞丁的時候,會給那些從來就沒有鄉村記憶的80后的兄弟姐妹聊母雞是如何孵化小雞的;我打高爾夫的時候,會給那些稍微有點鄉村以及的老板們聊打彈珠其實和打高爾夫沒什么兩樣。
但是,我幾乎不主動說出,自己的鄉村日子。
事實上,鄉村里的周英貴們在中國很長的歷史長河中,有著讓人羨慕的地位。在重農抑商的無數個年月里,農民的是最受尊敬的職業之一。
當然,社會變革,他們也被歷史壓制成了沉默的大多數。剝削、歧視、打人……幾乎所有社會中的不良關鍵詞,都和他們沾邊。
但是,致富的夢想,一直作為推動這個社會進步的核心思維,從來就沒有在農民階層流失。
20世紀80年代,中國社會出現了史無前例的積極的社會情緒,而追溯歷史,這也是從鄉村萌芽的,周英貴的前輩們,冒險打破了舊有的制度的決定和創造力,鼓舞了一個國家的士氣。
但是,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些創造者們并沒有收獲他們應該得到的成功。更多的資源開始向城市聚集。
這是一個變革的時代,焦躁,是這個時代的一個重要情緒。而周英貴們更加焦躁。
于是,他們開始偷偷摸摸地尋找新的機會,而沒有想到,城市化進程的發展中,總夾雜著太多的不和諧。
周英貴們尋找的所謂機會,往往卻是某人安好的一個陷阱。而這某人也許正是周英貴們養活的人們。
每一代知識分子都在為“平天下”的偉大愿景下奮斗,而對于中國,他們都知道中國的秘密在農村,但他們卻似乎在越來越遠離而非接近答案。
在2007年11月的這次經歷,讓我認識到,我們為什么越來越遠離答案是因為,我們在遠離周英貴們。
周英貴離開編輯部的時候,他收下了我們贈送給他的雜志,然后從蛇皮口袋里,拿出了好幾十個橘子,然后一個個放在我和我的同事的辦公桌上。
我懷著失落、沉重、無奈、尷尬、愧疚的心情,慢慢品味著他留下的橘子。然后淚流滿面,我知道,我真的不能為他們做點什么,甚至想不到能為他們做點什么,我是那么的麻木。
在這個焦躁的時代,我制造著焦躁也被焦躁制造著。
更多信息來自《商界·城鄉致富》論壇 www.zfxm.com/bbs